Corroding Ash。
第三章 过去与现实
00.
对于远坂樱来说,她那自从出生以来到现在不满十年的人生,是断层的。
小小的女孩子无法记得很多事情。对她来说,每一天的醒来,都是新的一天。昨天晚上还坐在她身边替她削苹果的“母亲”,放学过来会给她带一本书的“姐姐”,转眼之间,就会忘记她们。就好像曾经那个似乎经常会来的金发的叔叔说过的,“樱的记忆出了点问题……就像是金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那样。”
——是什么问题呢?
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写着抱歉。
——为什么我会记不得这么多事情呢?是因为樱太笨了吗?
——为什么我会记不得妈妈和姐姐呢?
——为什么爸爸从来不会来呢。
——为什么有个叔叔会每周都带着花来看我呢?
——还有……你又是谁呢?
女孩的问题他无法回答,亚瑟转过头,看向身后自己那位要求他把他带到这个病房中的挚友,像是被什么伤感的情绪感染了,他摇摇头。
她的腿上摊着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内页是粉红色的图案与装饰,看起来就是什么恋爱小说的赠品。只是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礼物。
像是为了查找什么一样,她翻了几页,上面应该都是属于女孩的笔迹吧?圆珠笔写下的,认真间却又带着无可避免的稚气。然后,她抬起了头。
“亚瑟叔叔?”
叔叔的称呼似乎让亚瑟先生愣了一下,不过显然,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那句“叫我哥哥”的抱怨咽了回去,转而挂上笑容,摸了摸女孩子的紫发。
“嗯,答对了呢,小樱。”
看起来有些开心的女孩像是打算按照顺序答题一样,把视线转向了站在亚瑟身后的他。无神似的眼睛审视着他,又低下头,翻着那本本子,又抬起头,“上次……和叔叔一起的……”
他所指的那个叔叔毫无疑问,是间桐雁夜——三天前的事情,似乎还历历在目。这样的判断之后,兰斯洛特点了点头。
亚瑟看起来很惊讶,那惊讶之中混着些不满,摆明一副“为什么她对你印象会比较深刻”的脸。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应自己挚友的这份怨念,就听见女孩子质问的声音。
“你是……叔叔的什么人?”
与发色显得同样奇异的紫色的眸子之中是,未成形的嫉妒——他曾经因为格尼薇儿而露出的眼神一模一样的那种,只是尚未成型的而已。
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情的呢?具体已经无法说清了,兰斯洛特走了过去,坐在了属于女孩的床边,宽大的手掌像是模仿刚才亚瑟的动作一样,抚过女孩子的紫发。
“我是……想要追求你叔叔的人。”
……俗称情敌?
01.
全日本流行运动之首的棒球运动之中有一个术语名词,“直球”。
在很少看体育节目的文学青年间桐雁夜的认识里,这是一个非常直观而且简单易懂的名词。
“直线的球?”
他这么问迪卢木多,表情无辜认真。他正在对方——据说学生时代是运动部主将——的指导下修改一篇小说里涉及运动的热血场面。
那天迪卢木多对他讲解了点什么他已经忘光了,至少从结果来说——卡莉雅老师至今所出版过的恋爱小说之中,以体育为主题的小说,比率是0%。
而今天,卡莉雅老师似乎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直球”这个词语,更深一层的含义。
——虽然这么说很突然,但是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
恋爱小说家向来细腻的思考回路成功地被一个直球击中,效果拔群,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处于虚弱状态,然后,直接当机。
02.
大脑重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乘上了一辆行进着的跑车上——怎么那么被拐卖了。
透过玻璃窗往外望去,移动的风景不断变幻着。
记忆里的触感告诉他,这辆车他以前也乘过。
——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了,上个星期天吧……从医院探望小樱回来之后,然后……然后今天是星期三来着吧?他被迪卢木多叫去商量什么,结果是爱丽斯菲尔想要见他……之后……
顺着回忆流入脑海中的某一个画面,成功地让雁夜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一下子转过去,不出所料地映入眼中的是,高大帅气的英国医生,正专心致志握着方向盘,操纵着车子的行进。
“……兰斯洛特先生!?”
“怎么了。”
对方回应着自己,也没有转头,仍然是盯着路面看。
“那个,刚才……”
他试图组织了一下语言向对方询问,记忆因为强行关机而造成的数据丢失,倒不如说是自发选择进行了部分的遗忘。
比如,“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这种已经不知道被人用了多少年的理由之类的。
可惜,有些东西就像是截稿期的死线,不是你说想忘就能忘。
——打个太过现实的比方的话。
“你能答应,我很开心。”
兰斯洛特这么说。虽然面无表情的脸与他话语中体现的心情并不吻合,不过雁夜想,说不定眼前这个男人只是表达自己喜悦的方式不太相同。比如隔壁的那个面部神经坏死的神父喜欢拿着一盆刚出炉的麻婆豆腐(有时候还不加豆腐)一路跑到郊外的某座城堡顺便一路上破坏几棵大树来表达自己高兴的心情。这个热爱着恋爱小说的心理医生,说不定过会路过哪家书报亭的时候会去买上一打他写的小说?
很显然,间桐雁夜先生已经选择性地回避了“他似乎刚才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个理应作为重点的事实。原谅他作为一个其实思考模式与笔下的女主角同样易碎的恋爱小说家,特有的防御机能。
“那个……现在,是要去哪里?”
“诊所。”
“……哦。”
恋爱经验约等于零的二十年代男性似乎也并不会想到“love hotel”之类一点也不符合少女小说氛围的场所也不会理解“买完票就能上车了”这个常识另外一层的涵义,当然,他要明白这一点,估计也要很久以后了。
03.
一路行驶的跑车缓缓地停下。
还是那间诊所,白天来是第一次(虽然晚上也只有一次),或许是因为是心理方面的私人诊所,今天白天的时间也显得冷冷清清。
“到了,下车吧。”
他对自己这么说,雁夜也乖乖地解开了安全带开了车门下车,同样下意识地自动忽略了“这人好像已经是我男朋友了”“他带自己来是要做什么”这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趁着对方去停车的工夫他直接推开了诊所的门,玻璃门与悬挂的风铃稍稍碰撞,清脆悦耳的声音莫名的令人怀念——虽然事实上,他也只听过这声音一次而已。
不过那文艺的气氛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秒,下一秒,包装袋撕拉的响声就打破了一切。
他抬起头,坐在柜台后面一身黑色西装显得十分帅气的金发少女正面无表情地吃着一包pocky。
……接待人员在这里吃零食没关系吗?
他试着说服自己,说不定是为了让来这里诊疗的人先在心理上感受到安心吧。
“欢迎光临。”
金发的女孩说着,嘴里含着零食还含糊不清。
——你是哪里的商场接待员吗!
他刚在心里这么念着,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说过多少次了,阿尔托莉雅,别在这里吃零食。”——要吃也别吃我的。
“哦,兰斯洛特啊,哥哥等你很久了。”——这是我哥哥带来的。
“是吗。”——好吧那就没关系了。
雁夜总觉得面无表情的两个英国人之间刚刚似乎进行了什么非常高深的交流。
“那么,走吧,雁夜。”
“啊?啊,好……”他这么回答的时候,右手忽然被握住了,自手心传来的,另一个人的温度。
04.
如果要问他——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医学院神经科,从小就被称为“天才”,现就任日本冬木综合医院的亚瑟·潘德拉贡有什么爱好的话,那么,只要是与他有一定交往经验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替他回答你。
“恋爱小说。”
并且还要限定一下地区,确切地来说,他只喜欢东亚地区的恋爱小说——热情奔放的欧美人民笔下一话kiss二话本垒打三话nice boat的简单粗暴显然,并不适合拥有一颗比自己的妹妹要来得纤细地多的心的亚瑟医生。
然后,在东亚这片国度茫茫人海之中——他心中的女神(?)当然也只有一位。
来自冬木市的恋爱小说家,卡莉雅。
自从两年前第一次看到那位老师的出道作的英译版本后,他的心就像是被丘比特的咖喱棒射中了膝盖,从此便成世人通称的,名为“脑残粉”的存在——甚至,因为这个原因,在英国的医院就职了一年之后,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地抓住了机会跑到了冬木市去就职,为的只是更接近自己的女神(?)一些(次要)以及省一些买原版小说和周边的邮费(主要)。
而就在今天,他的两年来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亚瑟·潘德拉贡感动地想,从桌子上拿起一根pocky吃了起来。
他想起大概几个小时前,自己那位抛弃了自己跟着他那一点也没有少女心可言的妹妹到冬木市自己开了个诊所的挚友·兰斯洛特,对他说的话。
“你想见那个卡莉雅吗?”
“……啊?”
“迪卢木多你还记得吧。那个长得人神共愤的幸运E。”
“当然记得,以前在学校里天天追着教导主任跑的嘛。我还记得他和库丘林上次一起去外面餐厅打工,结果那个餐厅遇上抢劫犯,去送外卖,路上就撞车的事呢。”
“他现在也在冬木市工作。”
“……是吗,哪个地方这么不幸收了他啊。”
“他在编辑部,就是负责那个卡莉雅的编辑。”——虽然是副的。
“……顺带一提,吉尔伽美什,那个金闪闪啊,他是那个出.版.社的赞助商。”
在大学里被人称为亚瑟王的亚瑟·潘德拉贡觉得自己非常想隔空塞那个上学的时候就整天喜欢围着他妹妹转悠的基佬一嘴咖喱棒——知情不报。迪卢木多就算了,总觉得塞了他会被什么诅咒。
然后他的挚友说,“过会下午到阿尔托莉雅那个诊所等我,就在你那间贴满海报的办公室好了。”
“……我让你见一下你心中的偶像好了,亚瑟。”
那么现在—--
他坐在自己亲手贴满了海报和装饰品的,专门让阿尔托莉雅腾出来的一间给自己没事来喝喝茶看看小说以弥补他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不能把墙壁刷成粉红色的遗憾的房间里,安静的房间里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很多本少女小说里描述的那样。
然后,门被推开了。
“……抱歉,打扰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很显然,属于男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但又绝对不是他那位挚友的声音。
冷静,亚瑟·潘德拉贡,你可是骑士之王(当年医学院学生会的内部称呼)。
他对自己说,然后抬起了头。
“……咦,潘德拉贡医生?”
“…………哦,你是,经常来探望远坂樱的那个……”
视线越过,刚好对上了自己挚友面无表情的脸。
——……这就是卡莉雅老师!?
——间桐雁夜,你自己念念看。
——……………………这不科学。
——肯尼斯现在是恋爱小说的编辑。
——……这不科学。
——亚瑟你醒醒,还有你在吃的是我放的零食吧。
——……哦,我那包被阿尔托莉雅拿走了。
一旁的间桐雁夜有些迷茫地看着两个英国人的电波交流。
05.
亚瑟曾经抱着一半好奇四分之一八卦四分之一无聊的心理问过那个每周都会准备拿着花和一些小礼物过来探望远坂樱的男人,你和她们母女是什么关系?
似乎不是太礼貌也不太符合英国人开口就是天气的性格,或许是因为是恋爱小说的忠实读者的缘故,他一直觉得这个听说是写文艺小说的青年看着那对母女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同于怜悯的悲伤。
像是失恋一样。
听到自己的问题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是他这种医科生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的微妙,刚想道歉是不是自己问了个不太合适的问题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耳边那就响起了对方听起来有些迟疑的声音。
“小樱的父亲……远坂时臣,和葵小姐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
对于内心纤细敏感(大概)的亚瑟来说,这句再简短不过的说明之中却包含了十分沉重而巨大的信息量。
比如——被描绘成三角形,他心爱的卡莉雅老师最喜欢写的恋爱题材。
在这之后每次他在走廊上偶遇到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黑发青年时眼神里都带了几分同情,而在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给远坂樱带来的礼物里有一本卡莉雅老师的小说之后,他同情的目光里又掺杂了几分战友情——虽然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就是了。
然后,今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一个工作日,他的挚友突然对他说,你看,这个人就是你家卡莉雅老师。
俗称脑残粉的医学天才,亚瑟·潘德拉贡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脆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不如说是一扇不能打开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他忽然想起来,自家那个妹妹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银发人妻美丽的小说家,给了她一本书,而她把那本书给了他,“哥,你不是要看恋爱小说吗。”
……要不要回去找出来看看呢。
在这样混乱的思绪中他想起了自己那位挚友对自己的嘱托。
他像是为了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一样,轻咳了一声,然后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一眼,以一个医师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那个,间桐先生。其实我有点关于远坂樱的事情想向你咨询。”
他看起来也有些惊讶,不知道是惊讶于他和兰斯洛特认识的事情还是他会坐在这里的事情——以他对自己那位挚友从学生时代起的了解,估计什么也没对这个写恋爱小说的文艺青年说吧。
想起来之前那个人在小女孩的病房里莫名其妙的情敌宣言,本质上也很喜欢看热闹的亚瑟不由得也有了点兴趣。
“是这样的,关于远坂樱的治疗,你也知道,一直处于瓶颈的状态……我觉得关键的部分应该就是她住院前遭受到的冲击的那部分,而那些事情,无论我怎么劝,远坂小姐都不愿意告知我详情。我是想,或许间桐先生会知道个中缘由?”
他这么说明着,这番话倒也并非谎言,或者说,完全是真实的,只是最初的动机不那么单纯罢了。
而这样的解释似乎很成功地——更确切地来讲,应该是对那个叫远坂樱的女孩的关切成功地让间桐雁夜没有去深究其中的缘由。
“小樱的事情……”
他皱了皱眉,表情看起来是知晓那个中缘由但却不愿回忆的,应该说,是在挣扎吧。
无论是他还是那对远坂夫妇都应该明白了,那个女孩子的病,可以说与医学无关。用文艺点的话来讲,那是种心病。小小的女孩在自己的记忆里打了个结,因为害怕自己会记住什么,所以,让自己只能记住24小时里的东西——就像只有7秒钟记忆的金鱼,用遗忘来保护自己,出于一种人类的本能。
而想要治好这个病就必须知道她到底忘记了什么东西。而知道这个东西的人,却都不愿告诉作为医生的他,他也只能把那个女孩放在囚笼般的病房里,让她重复着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是全新而痛苦的生命。
亚瑟不知道兰斯洛特是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心态把间桐雁夜带到他面前的——好吧,大概是为了让他的梦想碎成一地?——不过应该还有更深层的,但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说,如果能因此把那个女孩治好,倒也了解了他来这里后除了“卡莉雅老师的限量版小说没买到”之外最大的烦恼。
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亚瑟还是没有听到答案,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大概还是不行吧。看着自己偶像很纠结的表情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刚想说如果实在不能说就算了我会再努力的这样的客套话,他的挚友开口了。从进到这房间里以来除了眼神交流之外的第一句话。
“雁夜。”
“……怎……怎么了?“
被喊到名字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在站在这个粉红色的门口有些格格不入的兰斯洛特。
“我也想帮你救那个女孩。”
感觉上并不带着什么起伏的语气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似乎完全被两个人放置在了一边的亚瑟这么想。啊,吾友终于要从那漫长的失恋中走出来了吗?回头打电话告诉高文他们吧。然后他想起来,自己这位同校同级同班的挚友,现在挂名的职业是,心理咨询师。
并且很显然,他的心理咨询,还是很成功的。
因为雁夜转过头,对他说,好,我会告诉你之前发生的那件事。
06.
如果讲述的话,这大概会是一个非常非常长的故事,毕竟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几乎称得上是构成我这20多年人生的全部吧?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大概很文艺,可能是写小说的人的通病呢。
间桐雁夜有时候会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高中毕业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的文学系的时候,几乎像是为了炫耀什么一样,他拒绝了所有女仆或是管家的帮助自己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收拾行李。他把那间唯一可以看到太阳的房间里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了纸箱里,不多的几件衣服,堆了一堆的书和笔记本占了最大的空间。折叠自行车。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下的一些杂物。
他的哥哥一直站在房间的门口,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带着什么感情的。明明小时候关系还挺好的吧?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哥哥的病被诊断出来的时候?被那个老头说让自己来继承家业自己却拒绝的时候?嫂子留下慎二就去世了的时候?已经不太记得了,但结果确实变成了这个样子。记忆里笑的很温柔的哥哥早就死去了。
“雁夜——”
这么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作出任何的回答。
于是干脆继续低头,拉开胶带,封到纸箱上,刺耳的哗啦声反而能让心里平静一些。
也不知道那样枯燥的过程到底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在空荡荡的连海报都撕下来卷好收起来的房间里剩下的那东西坐在床板上,带着无辜而纯良的表情盯着他看的熊玩偶。他叹了口气,把可怜的熊就这么往纸箱里塞,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可是不这样的话就塞不下了。
然后他开始往房间外搬箱子,联系的搬运的车子也快到了,虽然价格贵地他有些心疼但也划算,毕竟可以一次性地把所有的东西搬离这里。鹤野还是站在走廊的地方看着他,没有上来帮忙也没有说一句话。这个现在仍是自己哥哥的男人在想什么呢?是在开心他自己终于可以得到那所谓当主了的位子了吗?在鄙夷就这么离开的自己吗?雁夜也没法推测。
其实一共也没几箱书籍还占了一大半的东西很快就搬到了门口,那天天气挺晴朗的,站在阳光之下他终于有种离开了这个囚禁了他多少年的地方。
而出门的时候,雁夜看见那个在家谱上写着是他的父亲但实际上都可以成为他的曾祖父的老头站在门口的地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喉间泄露的古怪笑声让人浑身都难受。
“雁夜,你还真是个胆小鬼啊。”
他皱了皱眉,“总比你做这些事情要来得强,老头。”
怪物一样的老头又笑了,“你会后悔的,放弃这些你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
雁夜知道他指的是“间桐家的当主”的位子,但是在他心里,那含糊不清的指代似乎代替了更多重的含义。
“……随你怎么说吧。”
他扔下这句话就俯下身钻进了叫来的车子里,系上安全带,不曾再向窗外看一眼。像是下定决心不会再回到这里一步。
然而直到那件事情发生前,他也确实遵守着当初立下的誓言。
——兰斯洛特先生,你在冬木市听说过关于间桐这个姓的传言吗?
应该是没有听说过吧——那么,有关“玛奇里”这个名字呢?
发源于遥远的北国的家族,却不知为何在数十年后堕落成了无恶不作的黑色势力,而又终究在那片土地上销声匿迹。
但他又并没有死去,流浪到了一个新的国度,新的城市,改名换姓,植根于此,却依旧陷落在罪孽的渊薮中。
而那个新的名字,就是“间桐”。
“觉得很震惊吗?”
雁夜这么问他的心理医生,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不久前的某一天,在这个几乎被装饰成了少女漫画的房间之中时的情景。相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所谓的心理咨询。
而紫发的英国医生摇了摇头。
站在一旁的金发男人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这样的传言我好像听库丘林提起过啊。
“他打工的那个教会的神父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呢,特别是有关什么黑势力的。”
“有一个表面上是做正经的药物生意的实际上什么都会干的家族,那里的当主是个长命不死的老妖怪。”
“然后四年前的时候,在冬木市发生了一起绑架事件……”
亚瑟这么断断续续地回忆着。
“被绑架的,是个四岁的女孩子。因为她的父亲用钱把事情压了下来,但我记得库丘林跟我说过,那个女孩的名字……”
“远坂樱。”
雁夜这么说。
07.
时臣和葵在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举行了婚礼。
十年相识的经历,门当户对的身份,这两个人的结婚就像是美好的恋爱小说里安排好一样的,王子与公主之类的。
他这么想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请帖是时臣寄给他的,寄到他的大学,周围的同学都带着好奇的眼光看着他手上那张就差用金丝镶边的请帖。
他笑着挥挥手说,以前的同学啦。
“间桐君居然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吗……”
“孽缘啦。”
他说,倒是一点都不假。
雁夜像是个失恋的文艺青年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一样,换了件临时送去熨烫过的西装拿了相机买了车票开往冬木市。月台那边居然有人在等他。
“好久不见。”
似乎也只是几年没见的远坂时臣站在跟他的优雅一点都不相符的火车站月台那对他说。
“是啊,好久不见。”
一年后葵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孩,姐姐取名为凛,妹妹取名为樱。
他每次回冬木市的时候都会顺路绕过去看看她们,带点从国外旅行买回来的礼物。
“这个手链好漂亮啊……”
比起姐姐,妹妹来的更为胆怯一些,但是每次看到雁夜,她都会笑得很开心。
“这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遇上了个很帅气的外国人呢,他帮我选的。”
“是这样吗……”
才刚刚上幼儿园的女孩把手链戴到左手的手腕上,“谢谢叔叔。”
“啊——叔叔好过分,只给樱礼物。”
一旁正在收集花瓣的女孩子凑了过来,小小的脸上写着些许不满的意味。
“给凛也准备了礼物了哟。”
他说着给了女孩另一个包装好的盒子,凛开心地走到一边去拆起了礼物。不远处坐在樱花树下的葵有些不满地责备着自己的女儿,“要记得道谢。”
“没关系啦,雁夜叔叔不会介意的。”
樱会带着有些犹豫的笑容和口气,“姐姐……我觉得还是道谢比较好……”
——这样应该就是幸福了吧。
他忽然想起初中还是高中的作文题目,关于幸福之类的东西,他那时候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引经据典,最后被打了几分的分数倒是忘了,他只记得他那时候经常会嘲笑什么科目都很优秀就是作文写的跟流水账一样的时臣。
“不过,雁夜君写的东西总觉得有些寂寞啊。”
葵是这么说的,而自己却不以为然。
现在想想,或许真的说中了吧。
08.
小说里有一个非常常用的手法。
说是常用都已经不够了,甚至可以说,是作为常识的写作手法了。
在一个情节进行的途中,忽然急转直下来引出另一段剧情,这是每一篇稍长的小说都必备的手法。像是一泉流水一样平淡流逝过去的,那只能说是三流小说或者太过平凡的人生了吧—--
所以,用小说的写作手法来说的话。
“就在间桐雁夜觉得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
雁夜记得那是个星期天,公司放假——他那时候虽然立志当个文艺小说家可惜现实还摆在眼前,跟家中脱离了一切关系的自己生活甚至说的上是拮据,不先找个工作简直连房租都交不起的地步。
难得的休息日让他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初夏时节的阳光加剧了这种慵懒的感觉。闹钟已经响过很多次,他每次都是按掉然后又倒头继续睡。今天去干点什么好呢,摄影?还是在家写写小说,要不去买点什么礼物吧,下周,也好久没去冬木市了。
他想着,然后手机铃声突兀地在这样说得上祥和的安静中响起。
有些烦躁地从床头柜上摸到了手机,连来电人的名字都没有看就翻了开来放到耳边,“喂?”
说实话他希望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能够察觉到现在他需要睡眠不想被打扰的这个事实。
可惜,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像是死一样的沉默。
“喂?”
他又问了一遍。
“雁夜……君……”
“……葵?”
从小听到大的那个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陌生的感觉,但究竟是因为被电波加工过的原因呢还是因为带着太明显的哭腔呢?
“葵?怎么了?”
“樱……小樱她……被绑架了。”
09.
作为一位合格的医生,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没有烟瘾,也就是说不会有那种一天不抽烟就像有些人一天不吃麻婆豆腐一天不喝柠檬汁一天不看恋爱小说心里就堵得慌的感觉。不过他也抽烟,偶尔的时候。
比如现在。
“……兰斯洛特。”
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的亚瑟皱了皱眉,充满少女气息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两个人,窗帘是拉上的,不过外面阳光应该还挺好。
“怎么,你以前不是也抽过烟。”
“……我这里没烟灰缸。”
兰斯洛特看了看房间,确实不像是会摆上个烟灰缸的装潢,他思考了一会儿,像是作为回答一样,从桌上抽了一张带着玫瑰香味的餐巾纸,毫不留情地抖了点烟灰上去,表示我还要继续的意思。
亚瑟叹了口气,“对了。”他问,“……到底为什么你会来当心理医生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默着抽烟。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烟草的味道刺激着肺部,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抽烟的时候的事情,还在英国的时候,大概,差不多就是他失恋的时候吧。完全抱着逃避的心理去试了试,所幸的是,没有上瘾。兰斯洛特忽然想,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从来不抽烟吧?刚刚还坐在自己的对面,用那种日语也好英语也好都描述不出的语气讲述着关于自己的事情的人。
“难道真的是因为格尼薇儿的事情……”
——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介意了吧。
“我说。”
他直接无视了对方的话外音,带着烟草香气的烟雾弥漫,听说是会让人的思考回路清醒的味道,反而只有反效果。
“你看了那么多恋爱小说,觉得所谓恋爱到底是种什么东西呢?”
“……啊?”
“亚瑟,我觉得我恋爱了。”
10.
那天晚上亚瑟照例和自家妹妹一起去毒害冬木市某一家自助餐厅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妹妹居然一直在看ipear。
“……阿尔托莉雅你再不吃我就把你那份也吃了啊。”
“反正是自助餐。”
“……你在看什么?”
“啊,爱丽小姐让我去看看的论坛。”
她口中的爱丽小姐也是一位小说家,只是,并不是在亚瑟喜好范围内的。出于对妹妹的关心,他凑过去看了一眼。
亚瑟·潘德拉贡现在也觉得很忧郁。
11.
所谓的恋爱,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
如果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一个刚刚才学会怎么画眼线的时候手不抖的高中女生的话,你说不定会摇摇头脸上挂上近似于有些宠溺的笑容,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这样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但是,如果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还是个靠写恋爱小说谋生的男人,问出这样的问题的话,你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至少,间桐雁夜自己只觉得自己应该去再找人谈谈心,喝个茶,比如,再做一次心理咨询。
——不过现在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敲了点什么,说不定其实在默写学生时代背过的文章吧?总之,绝对不是能称得上小说的东西就是了。右下角显示的日期离肯尼斯给他的截稿日其实还有一段时间,虽然脑子那篇情节已经一路歪向另一个世界可以直接投稿给他的编辑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妻的编辑社来卖的连载小说,他已经完全没有思路应该怎么把他矫正回少女的世界里来。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在写那篇小说就是了。
书房里很安静。
非常惬意的午后,自己租的公寓附近并不是什么市中心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工作日也非常安静。窗帘被拉了起来,阳光就这么铺洒进来,让电脑屏幕有些反光但却舒服地让人根本不想拉上窗帘。被书柜占领了大半空间的狭小房间里弥漫着红茶的香气。似乎,是一个非常适合用来写作的午后—--
只要排除掉某个干扰因素的话。
在敲下又一行毫无意义的文字之后雁夜抬起了头,稍稍转过去,看向那个正占领了自己摆在书房里补眠的沙发,心安理得一脸悠闲地喝着红茶看着小说的男人。
他是不用去做心理咨询了,因为那个心理医生现在就在这里了。
“……怎么了?”
非常贴心的心理医生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从自己书柜里摆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阿加莎的小说里抬起了头。“写完了吗?”
口气关切语调带着好像是自己想象出来一样的温柔,简直就是少女们喜闻乐见的恋爱小说里标准的男主角或者是总有很多人喜欢的男配角。
不过有句话,现实往往比小说更精彩。
如果要举个实际的例子的话,那么就是,眼前这个如果在日本某所高中念过书那么毕业的时候他的校服扣子肯定会成为无数少女争夺的珍品的男人,没有女朋友,有个男朋友。
而那个人是自己。
“……还没有。”
他有些心虚地转了回去。这不是有没有写完的问题,是他根本没有开始写他应该写的东西的问题。
根据间桐雁夜自己得知的情报整理出来的认知,这个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跟自己告白了的心理医生是“自己”——恋爱小说家卡莉雅狂热的追随者(?)。虽然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隐藏在另一面的身份,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正常地写作。
特别是,如果要继续写那篇学校的心理医生与文学少年的故事的话。
然后他开始想,恋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人类的本能?繁殖的前提?又或是仅仅只是一种臆想?
如果只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他倒是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提到恋爱,那么,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只被两个男人告白过的间桐雁夜,就算写了再多恋爱小说,也没有办法理解。
虽然注意力没有集中在上面但眼睛却还是一直盯着因为阳光而有些稍稍反光的电脑屏幕。打开的文档是随手新建的,白底黑字拼凑而成的语句完全没有章法可言。似乎还真是他学生时代背过的文章的片段凑在一起的产物,上下没有任何关联,有些假名转错了汉字,任谁来读,都是一堆无法理解的跟乱码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的文字吧。
眼睛有些难受,他刚想抬起手揉一揉——非常习惯性的动作,却被什么人制止住了。
“别动。”
“……啊?”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排除掉什么入室抢劫的可能性那么剩下的答案也就一个。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兰斯洛特,因为眼睛里泛着的酸涩而微微闭上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倒映着对方非常严肃的表情。总觉得刚刚那句“别动”好像是在劝自己不要想不开一样的。
“难受的话,有眼药水吗。”
“……欸?有是有啦……不过没关系的……”
“放在哪了。”
“什么?”
“眼药水。”
……完全不给人争辩的机会啊。
已经彻底被引导着跟着对方的思考回路走的雁夜就这么愣着然后告诉了他放在沙发旁边的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他放开了自己的手臂,然后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的瓶子,递给自己。
“……谢谢……”
无意识地这么回了一句,接着同样是无意识地捏开盖子,抬起头,闭上眼睛—--
“等等。”
“眼药水的话,一般都是睁开眼睛滴的吧。”
他又睁开了眼睛。才习惯黑暗了的视线又被拖入了明亮之中,更加模糊了。酸涩的感觉仍然泛着,让他想闭上眼睛。
眼前有着紫色微卷的长发的心理医生像个真正的医生一样非常严肃地如此建议道。
“我不会睁着眼睛滴眼药水……”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决定把其他辩解的话语隐藏起来,乖乖地承认。
“闭着眼睛直接滴不是没有什么效果吗。”
“反正只要进到眼睛里就好吧……等等,你……”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的眼药水瓶子已经被拿走,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对方的手忽然就托住了自己的脸。
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稍微有些粗糙的感觉。
“……睁着眼睛。”
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自己会滴——”这个年纪的男人还要另一个人(还是男人)给他滴眼药水,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可是抗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向上仰起看着天花板的视线里,就出现了眼药水的瓶子的轮廓。条件反射一样,他就闭上了眼睛。
倒也不能说是害怕。但是有时候,人就是会做出无法解释不可理喻的行为,或许所谓的恋爱,也就包括在其中了。
黑暗之中雁夜好像隐约听到那个心理医生不太真切的笑声。
12.
……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一点呢。
兰斯洛特想,大概有点反省的意思。之前泡的红茶有些凉了,放在沙发旁的柜子上已经没有再冒出热气。外面的阳光是常年阴雨的伦敦很少见的那种。电脑屏幕微微闪烁着亮光,而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书房的主人就在刚才,扔下了一句我去拿瓶咖啡就逃离了这里。表情紧张地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或者说,眼睛里溢着的药水就要流下来了吧。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温度一类没有实体的东西。
不过他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能这么害怕睁着眼睛滴眼药水这种事情。虽然以前为了考执照而看的心理学的书上有记载着这样的案例,但实际碰上倒也是第一次。而且竟然出乎意料的,非常有趣。
盘算着大概对方拿咖啡顺便平复一下心情回到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他抱着几分好奇心走到了刚刚还有人坐着的电脑椅的旁边。屏幕还没有切换到保护程序的画面,白底黑字,光标在末尾闪烁着。
他把那个文档最小化,又在桌面上新建了一个小小的记事本的文档,顺手切换到了英文的输入法,几下敲击之后,一行黑色的字符出现在了屏幕上。
保存。然后重新切换回刚刚的文档。
……不知道会要多久才能发现呢?
第三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