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roding Ash。
*给APH同人本《无人生还》的Staff文的第二篇。
虽然其实也没多长但我当初到底怎么有耐心写下来的啊……
关于那个女子的一切,或许都是一场梦。
——题记。
破残梦
[上]笼中鸟
正是初夏时节。说不上凉爽却也并没有暮夏那样燥热的感觉的风吹过宫殿后隐蔽的花园。
两个人正坐在棋局前对峙。其中一人穿着象征着天下的龙袍,注视着棋局,思考这下一步的走法。而坐在对面的人则看起来很年轻,一身朴素又不失风雅的青衣,头发束成一束扎在脑后,有几分模糊了性别的味道。一眼看去,这却是一副极不协调的画面。
“耀。”君临天下的皇帝先开了口,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温文尔雅的笑着的青年。
“怎么,要认输吗,世民?”青衣男子保持着那样的微笑,竟能平静的唤出眼前的皇帝的名讳。
“不,只是觉得只有你我两人在这里下棋,实是有些无趣啊。”
“如果你觉得无趣的话,你大可以不用陪我。”青衣的男子垂下头,摆弄着一颗棋子。”
棋局虽然没有特别倾向于哪一方,却已安静的坠入一个胶着的迷宫。
“某种意义上你可是朕的神明啊,怎么可以让你感到无聊呢?”
而青衣男子却没有理会,只是看着棋局。
“耀,要不要去朕的后宫看一看?”
“……你在开玩笑吗。”被唤作耀的青年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暗。
“我知道你讨厌风尘事,不过朕的后宫里可是也有徐妃那样才气横溢的女子的啊……”不想放弃劝说一般,一下子举了好几个他后宫中才色兼备的女子。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我只是觉得那些女子,太可怜了而已。”
待在深宫中,生死全在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拥有再强大的能力也只能将其封闭。
简直就像——被幽禁在金丝笼子里美丽的鸟儿。
李世民见眼前的人如此坚持,想再劝说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花园陷入了沉默。
“走吧。”
“…………去哪里?”
“你的后宫,”耀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不要太盛大,还有,回来之后陪我下完这局棋吧。
“那将成为她们的荣幸。”
大唐王朝的后宫是个美丽的鸟笼,这一点,在这个鸟笼里面的主人死去后,也没有改变。毕竟给鸟笼里的鸟儿,喂食的永远都是外面的主人。
鉴于他所说的“不要太张扬”,李世民只唤来了十几位现下比较清闲的嫔妃和才人。
只是眼前的歌舞也依然唤不起他的兴致,对于这种鸟笼,他一向不抱有任何好感。只是李世民对他的态度却引来了那些女子小声的议论。
“……果然没什么兴趣吗,耀?”
“……歌舞虽美,看多了也只觉得无趣罢了……你不是常说,你的后宫可不是什么单纯的美人乡,”王耀向下面那些打扮的华丽的女子看去,皆是美人,“……现在看来不还是如此。”
望去之时,却看见一个长相特别美丽的女子,即使在这众多美人间也是十分耀眼的。更让人无法移开眼的,是那双里面藏匿着太多感情的,漂亮而狭长的眼。
只是、也不过如此而已。
关在囚笼里的鸟儿,再怎么美丽耀眼,再怎么想展翅飞翔,都逃离不了这囚笼——直到死去也不能。
永远。
于是他移开了视线,却不知将这视线投向何处。
李世民像是察觉了他的心情一般,示意让座下的女子们停下。
“朕有一马,难以驯服,今日风和日丽,众位便与我一起去看一看罢。”
于是便这么来到了皇家的马厩。
和平时期就是这样悠闲,特别是这样一个近乎盛世般华丽的王朝。
因为他们突然的出行,听到动静而跟来的嫔妃使出游的队伍变长了,而每一个来的女子都不免议论一下他的身份。王耀叹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心里想自己不会被当成什么奇怪的身份了吧,这种事在百年前似乎也经历过。作为他,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许许多多与自己身份相似的“人”,只是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世界,便是这片土地,而他——名为王耀的这个存在,便是这个天下的“神”。
只是这个身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成了王者与他之间的秘密,除了王座上拥有天下的人,也可能包括几个皇后,还有一些特别受重视的大臣,便没有人再知道他的身份。
生于王座,埋葬于王座之下的秘密。
李世民来到马厩边,围着一匹马绕了一圈,眼中满是怜惜,却又带了几分无奈。
“这是一匹好马啊……”他悠悠的开口好似叹息,“可惜,就是没人能驯服呢。”
不知是否错觉,王耀觉得李世民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挑衅。
他看向那匹马,红棕色的皮毛,柔顺的长髯,眼神带着不羁的味道,不知是否是不满这困住他让他无法尽情奔跑的牢笼呢?
“狮子骢呢。是匹好马啊……就是太烈了……好像火焰一样呢。”
难以触碰的火焰。
下面一片寂静。似乎是无声的说着认输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妾有办法驯服这匹烈马。”
那声音很好听,带了几丝少女的稚嫩和活力,更多的确是里面的自信满满和骄傲。
李世民有些震惊的望过去。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漂亮的少女。黑色的长发挽起来,穿着算不上华丽的长衣。但那面容却是十分的美丽,用倾城来形容大概也不过分,特别是那种清纯又带了媚惑的气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就是——刚才在宫殿里他注意到的那个女子呢。
“……哦?是媚娘啊。”
李世民似乎好一会才想起那个女子的名字。
媚娘。王耀听着,想,或许是个挺适合这个女子的名字,不过,也是身边这个风流成性的男人随便取的吧。多半还是在床笫间?
所以他才讨厌这样的地方。连名字都好像是无关紧要的赏赐或礼物。
“你有什么主意?”李世民似乎是来了兴趣,注视着那被称为媚娘的女子。
“臣妾可以驯服这匹马——不过,臣妾需要三样道具。”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第一,铁鞭;第二,铁锤;第三,匕首。”
“这些可不是驯马的东西,你要他们做什么呢?”
“此马如此暴烈。”媚娘抬起头,唇角微微扬起,“一般的方法可行不通,臣妾想先用铁鞭抽打它,如果不屈服,就用锤子捶打它,如果依旧不服,那就用匕首杀死它……以暴制暴,不能被驯服的马,再好也没有用……臣妾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不能被驯服的马,再好也没有用。
那清丽的声音如同温柔的荆棘,久久的缠绕在耳侧。
一时间沉默笼罩。
“……啊,还真是……令人震惊的方法呢。”
似乎是过了很久,李世民才怔怔的说出这么一句评论的话。
“退下吧。”
之后便没了下文。
“容貌满分,头脑勉勉强强合格吧。”王耀后来对李世民这么说。并没有太过在意心中的那份震惊,或许他那时作为一个国家,这个天下,便已隐隐约约预感到过什么。
这个女子,将会成为一个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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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时间便那么一如既往的过。
那个将王朝推向了一个盛世的男人在一个夏夜在榻上安静的睡去不再醒来,那个继承他皇位的年仅22岁的青年痛哭出声,而一旁那个男人一直以来信任的大臣只是严厉的训诫了那个已经是皇位上的青年,王耀在一旁看着,他看得出那个大臣眼中隐约的太过深刻的悲伤。
繁华而安静的初唐就这般迎来了他第三个王。
次年便是永徽元年。
那历史的河流,无论人的鲜血将他染的多么红,无论多少的尸体让那河水变的腐臭,他也不会停止流动。
而他——作为那样的存在,注定要永远要划着一叶孤舟,在那河流上永远的飘荡。
如同一个没有尽头的牢笼。
逃离不了。连一点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逃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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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
依旧繁华的花园中王耀一个人正坐着给飞来的鸟儿喂食,突然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一瞬间像极了年轻的李世民,虽然他从来没听过李世民年轻时的声音。
鸟儿因突如其来的声音而受惊的飞走,根本不在意那个出声的人是君临天下的皇帝。
(真好啊,这就是不活在笼中的鸟儿呢。)
王耀在心里感叹着,然后站起身。
“……怎么有空来这里看我这老人家?”
半是质问半是调笑的语气,和他那近乎少年的嗓音似乎很不搭调却又那么自然,的确,这权利刚刚交接之际,这个天下并不安稳,东突厥车鼻可汗,招降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的接连反叛。朝间的领导者接连被告发,被点到名的还有两位顾命大臣——当然这些事的结果是,顾命大臣依然安稳的坐在权位上,因为这新生的皇帝的信任,而剩下的人,便掉下了王座。所谓争斗便是如此,到最后还在笑的,才是胜者。
远远算不上纷乱,但也不能说是安稳。这样的境况。
“只是有点事情想请教罢了。”
眼前的青年穿着并不算太奢华的衣袍,嘴角带着些许温柔的笑意,已褪去少年时的稚嫩,却仍残留着一些痕迹。还未成熟的龙,这样形容最好。
“洗耳恭听。”王耀也温和的笑了笑,拉开一张椅子,示意让他坐下,“要我去泡茶吗?”
“不用麻烦了。”年轻的皇帝坐了下来,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么,请讲吧,能让陛下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烦恼的事情。”
“耀……如果你是一只鸟,你是想在天空中自由的飞呢,还是想被养在漂亮的笼子里呢?”
半晌之后,年轻的皇帝看着天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让王耀一瞬间愣住了。
“这不是人能决定的事情。”王耀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可思议的平静而淡然。
“那你能决定吗?”
“我不是神明。”
最后王耀只是摇了摇头这么说。语气依旧平静而淡然。
“我这样服从他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王耀明白年轻的皇帝话的里的“他”指的是谁,长孙无忌,唐太宗信任了一生的大臣,算得上是现在朝中的最大势力。年轻的皇帝信任他,服从他,却又在害怕着他——高阳公主的惨死,大权的旁落,自己越来越弱小的权利。这些都是。
羽翼渐丰的鸟,总有一天会渴望飞翔。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王座。”
“我明白。”
“但是,这是你的天下。”——至少现在是如此。
沉默扩散,连鸟儿都被这氛围所惊吓,不敢出声。
“谢谢,耀。”
最后年轻的皇帝站起身来,道谢。
“我的荣幸。”王耀依旧是微笑,把所有伤痕给掩埋在那微笑之下。
“对了,我下次带一个人来见你吧。”
年轻的皇帝这么对他说,满脸似乎是一种名为幸福的笑意。
那年是永徴四年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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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王耀也听说了些事,比如之前李治从感业寺收了一个唐太宗的才人当昭仪。
武媚娘。他轻轻念着这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名字,几分熟悉。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他和她,其实都不过是笼中的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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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的冬日,偌大的宫殿并不安静。
一大早王耀在亭中赏雪时便听到李治难得带了点愤怒的声音,他慢悠悠的踱过去时,才发现宫里似乎快闹翻了天。
“发生什么了?”
王耀问匆匆路过的侍女,那侍女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察觉到他不是什么一般人物,便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说,“听说……武昭仪的女儿被皇后娘娘给掐死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个小小的生命,将会把整个王朝给颠覆——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吧。
当王耀匆匆赶去的时候,看见的只有盛怒的李治,穿着皇后的华服脸色苍白的女人,和那个半跪在李治身旁,满脸都是泪痕的素颜的女子。
王耀觉得那个哭泣的女子很面熟。对了,就是那日他所见的,李世民那语出惊人的才人。
已褪去了那时的美艳,没有上妆的脸很难再用倾国倾城的字眼来评论。眉眼间却是常人难以寻觅的算计,但是此刻却被完全的悲伤所掩埋。
周遭的空气也是如此,沉溺于悲伤之中,挣脱不出。
王耀明白那是什么。后宫的戏码他从千年前开始便看的太多,只是这个女子的狠绝依然令他感到寒冷。
那些悲伤也只是掩饰吧——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面前那个女子的面容扭曲如罗刹。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王耀转身便离开那个气氛压抑的房间。
同一天的晚上,王耀坐在房中,点燃的灯火温暖不了空气,他看向窗外,雪依旧在下,落到地上,化成肮脏的雨雪。
早上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说不清楚理由,明明这样的事情在千年的时光中实在太过常见,看的太多便是麻木,麻木之后仍是麻木。
“……为什么会有生于笼中的鸟儿呢。”
无意识的喃语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摇摇头,王耀决定撑伞出去走一走。
雪纷飞着,美丽的纯白,却终归落在地上,化为乌黑。
然而——他却看见了一个人影。
素白的,并不是适合在这种雪夜穿着的衣服,似乎是一个女子,头发并不整齐的扎着,穿着那身素白,靠坐在一个边上积满了雪的亭子中。
王耀认出了那个女子。
他撑着红色的伞,走上前去,女子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王耀看见她手中停着一只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鸟儿,似乎快要因这铺天盖地的寒冷死去了,正瑟瑟的颤抖着。
“……我送你回去吧?”
王耀不知道她对自己是否还存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心这个在早上才被自己视为罗刹的女子,千年的记忆却无法为此做出解答。
“王耀?”
她的声音似乎也沾染上了寒冷。更让王耀惊讶的是她居然知道自己。想来大约是李治向她提起过自己吧。——自己这个存在,作为国家抑或是神明的存在。
“……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逃出来的。”她这样说,抚摸着鸟儿冰冷的羽毛。
“因为……今天早上的事情吗?”他斟酌着说话的态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女子没有回话,沉默笼罩,只能听见风撞上了什么,虚弱的鸟儿无力的呻吟。
“我知道那些人想说什么。”她靠在亭上,素白的衣服上沾着泪痕。
她似乎是真的很累了,疲倦写在了未上胭妆的脸上,里面还夹杂了几丝痛苦——大概如此。
“你会相信我吗,王耀?”她看向撑着伞的王耀,像是询问的语气,却又带着想要得到答案的急迫,但随后她又摇摇头像是自嘲般的笑了。
“啊……你怎么会相信呢,连我自己都不想相信自己呢……”
她像是在对王耀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那不再坚定的声音悠悠的回响在这冰冷的雪夜。
“杀了她的是我自己吧。”像是忏悔般的语言,悲伤令她的面具碎裂地彻底,如同失去了牵线的脆弱的人偶,蜷缩地靠在那冰冷的柱子上。
王耀依旧站在那里,撑着伞,默默的听着她的悲伤。他发现自己被这里的空气给刺伤了,千年的盾似乎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呢。似乎已不仅仅是一个女子抑或一个母亲的悲伤。她的哭泣似乎是在诉说什么,像是只垂死挣扎的美丽的鸟儿,扑腾的想要飞出困住她的牢笼——带着泪的歌声将空气中的丝缕都变得足以令人窒息。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脏深处,也在恸哭。
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冻死,安静的睡在冰冷的手中。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个后来成为了神话的女子,在他面前,完全的卸下面具。
不为后来的历史所知的,人的悲伤。
之后王耀将她送到了李治那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的说她是太悲伤了吧。李治也什么都没说,满脸怜爱的将她拥住。
再之后的时间,王皇后的舅舅柳奭自请罢相,那个在后宫中如同傀儡娃娃般的女人的地位在掌握着她的生命的人眼里一落千丈,跌入谷底。
不为人知的幕间剧场之后,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火种正在悄无声息的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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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徴五年之后,李唐王朝间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年轻的皇帝与两朝的重臣间的裂痕越来越明显,李治执意要立武昭仪为妻,而宰相们则坚决反对——不仅仅是所谓的废后立后这样的斗争,这是宫廷中两个势力的斗争——或者说是,君臣间的对决。
永徴六年李治造访王耀的次数仅有寥寥几次,而每次造访,也只是说几句话便离开。
王耀只记得有一次那已不在稚嫩如昨日的皇帝对他说:“现在我和她已是战友。”
那仍旧坐着昭仪之位的女子也来拜访过几次,然而每一次都只是淡淡的问候,偶尔会喝一杯茶,下一盘棋,像是代替忙碌的李治来笼络他一样。
“我是不同于你们的存在,我无法影响你们的意志,所以这样笼络我也没有用。”
有一次他真的这么说出了口,而女子倒茶的动作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我知道。”出乎意料的,她只是这么说而已。王耀本以为她会慌张会惊讶会掩饰,却惟独没有想到,她会说的这样淡然——好像自己真的那么没用一样。
“谢谢。”——然而她又接着这么说,一句让人找不到理由的道谢。
王耀突然想起那个雪夜里他所看到的那个场景。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这是一个将被历史遗忘的秘密,现在知道的只有他们,而又一个千年以后,记住的将只剩下他。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下那杯泛着苦味的绿茶。永徴六年的九月,明明已经入秋却仍听得到蝉叫,不绝于耳的。
后来他无意间知道那一天,李治第一次正式向宰相们提出易后,却被狠狠的拒绝,那另一位顾命大臣甚至当面而尖锐地,指出,不,可以说是指责了她的身份。文绉绉的语言间是恶狠狠的讽刺——败乱之端,自此始也。这一切都让在珠帘后的她听见,甚至让她失态地喊出了要惩办那顾命大臣。
如果可以的话,就这般让她栖息也好——第一次他这么想。
那时的她仅是皇帝的宠妃,一个美好的女子,一个埋藏着野心的女子。仅是如此而已。
再之后的后来呢。
李勣无声的支持,成了李治手上最有力的一张王牌。一封渲染着华丽的诏书经由许敬宗之手昭告天下。他知道那个女子不畏人言。于是那册后典礼异常隆重。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他并没有去那册后典礼,只是静静等待着之后将会迎来的,更狂乱的暴雨。
永徴六年的十一月,还没有下雪,却已冷的彻骨。
接下来的几年仍然不平静。国号改为了显庆,也昭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吧。
这期间李治偶尔有来拜访,但那已身为皇后的女子却一次也没有来过。王耀有些好奇,却也不知从哪问起,于是也只好继续坐在那小小的笼中,一个人下着棋,偶尔菊他们会来拜访,却从来不可能逗留太久。处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政事,偶尔从谁那里听闻一些现在宫中的情况。
直到显庆四年。
七月的某一天,蝉鸣的让人心烦。
那个已整整四年没有出现的女子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庭院中。
她说:“我们赢了,长孙无忌死了。”
王耀什么也没说,这几年间政权改变的腥风血雨他一直有所耳闻,他只是泡好了茶,放在石桌上,向已不再那么年轻的女子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我和你都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身为皇后的她时,她这么说。妆容依旧艳丽,眼里却已满是疲惫。
“我们都好像笼中的鸟。”
那时还名为媚娘的女子抬起头,环视那小小的庭院,即使并不如皇宫奢华,却也是那样的繁华。唐朝的繁华,也同时造就了这里的繁华。
“被困在豪华的笼中。”
她是得到天子宠爱的人。所有的荣华富贵对她来说,触手可及。
“从笼子缝往外看去——可以看见天空,可以看见花朵。”
“但是——飞不出去。再怎么挣扎,也飞不出去。”
被赐予名字,被决定命运,被困在这小小的宫殿中。
“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我们都好像,笼中的鸟儿。王耀。”
他记得,她说这段话的时候,似乎是在哭。但是又没有,任何眼泪。
七月的夕阳。残阳如血。
[下]笼外花
“陛下说要把政事交给我一部分。”
显庆五年的十月,本田菊那里送来的菊花种在庭院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是吗,他们家的人似乎有种很麻烦的遗传病啊。”
“这些菊花很漂亮呢。”
“嗯……我的家人送来的。”
“家人?”
“嗯,没有血缘关系啦,不过也是与我一样类似的存在呢……这些花是……‘日本’送的。”
“第一次听你提起呢。”
“因为很少有人会来问这些呢……你喜欢这些菊花的话拿一点走吧。”
“不,谢谢了。”
“这可是跟送到你们皇宫中不一样的,小菊特别给我留的品种呐?”
“我只是不太喜欢菊花而已……陶公那种态度,在这个时代是行不通的啊。”
“……也是呐。”
“我给了她一个名字。”
“迁葬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嗯。”
“安定……是个很不错的谥号,对她来说。”
“嗯,是啊。”
龙朔二年的三月,荔枝花稀疏地开了几朵,大约是早熟的品种。
“李义府被流放了。”
“嗯,我听说了。
“他是第一个支持我的大臣呢。”
“你的报答应该已经够了吧。”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才算足够。”
“战争还没结束啊……菊他要和我打仗呢。”
“日本那边吗?不用担心的。”
“不是担心啊……只是有些……”
“‘那不是出于那个人的意志’这样想不就好了吗……你不也是如此,明明不想要战争,却仍身陷于战争。”
“也是呢。”
龙朔三年。窗外牡丹开的正艳。华丽如血。
“他说要废后呢。”
这么说的时候她语气淡然的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
“但是没有实行啊。”
“是啊,最终不过杀了几个人而已。”
她的语气很淡,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墙外哪朵枯萎的野花。不过王耀也没有资格评论她的态度。死亡这种东西——无论是做了太久的执行者还是更久的旁观者。总会麻木。
何况是在这宫廷。
每一块砖都浸染过某人的鲜血的皇宫。
“我用尽一切手段终于当上了皇后。”
“嗯,我明白。”
“但是这个位子——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永远属于我。”
“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是如此的。”
“我的生死到头来依旧掌握在皇帝的手中不是吗。”
“……。”王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干脆沉默,听着那个已年过四十的皇后轻声的说。
“我曾以为我已经逃出了那个牢笼。”她站起身,拾起一朵掉落在地上的花。听见有鸟儿在柔声歌唱,王耀这里没有鸟笼,只有驻足的鸟儿。
“我错了呢。”
“到头来我只不过换了一个更豪华的牢笼然后看着笼外的花儿沾沾自喜罢了。
“这个牢笼——太过坚固了。”
“……但是,我能逃出去的。”
最后她转过头,脸上是很多年以前王耀初次遇见她时她对唐太宗说话时的表情,艳丽而自信的微笑——即使现下那当初的美貌已不复,那笑容依旧夺目。
那后面将是怎么样的血雨呢。
那年的他只是回答,嗯。
那年开始她的名字将成为一个神话。
麟德元年。王耀的庭院里只开了一种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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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的拜访又是数年之后的咸亨元年。
这期间朝政上事王耀只是略有耳闻。二圣临朝。他能想象这简单的四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算计。
他听说这一年她的心腹许敬宗已退下政治斗争的舞台,失去了外援。天下大旱百姓难以度日,而她或许是仅剩的可以依靠的亲人也垂老而死。而在这样的关头她却主动提出废后的要求。
“你好像只有烦恼的时候会来找我呢。跟那些皇帝都不一样,他们只有闲着没事才来陪我这老人家散散心。”
王耀这么说着,沏好了茶放在那张石桌上。
“十几年过去了,只有你这里一直没变呢。”
她坐了下来,慢慢品着那泛着苦涩的绿茶。
“没办法,活得太久了,哪里还有什么渴望改变的心情呢。”
她没有回话,只是品着茶。
“你主动提出的要废后?”
以前他并不喜欢主动谈论太多这样的事情,然而这一次只是想确实。在他眼里,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
“试探罢了……或许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在赌。”
“如果赢了,那我就继续留在这个战场上。”
“如果输了,那就全都输了——”她顿了一下“然后我干脆和你去卖茶叶吧。”
“这个提议不错。”
“不过赢了呢。”
——所以要继续留在战场上,继续用那双手杀人,让那双手染满鲜血,用别人的尸体铺设道路。
“……。”王耀想说声加油,但又觉得不合适,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鼓励吧。
但他记下了那个片段,千年以后仍能回想起来。
牢笼中内谁对他说。
而那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般的她。
之后的日子,对整个宫廷来说,或许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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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力日益强大的太子成了皇后的政敌。皇帝病重退居幕后。朝间成了母子两人的舞台。
一方是善良柔弱却有千军万马助阵的太子。一方是工于心计却孤军奋战的皇后。天平慢慢的倾斜。倒向十分明显——太子会成为新的王者,而皇后只能退居幕后沉眠于历史的海中。
但是就是这样的时候,天平却崩溃了。
上元二年的四月。太子李弘暴卒。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耀把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他明白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暴卒这样的词汇,太过模糊而可怕,太容易让人想象到所谓的真相。
然而真相早已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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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最后一次见到李治不是在自己的庭院中。他来到了皇宫中,这是极其少有的事情——但也无可奈何。这个天下的王已经半个身子没入了阎王关。
那是上元三年,仍是四月。桃花开得正艳,樱花已纷纷飘落。
“你还是……这么年轻呢。”
早已被病痛折磨的不成形的帝王似乎是羡慕的这么对他说。
“你现在还是不要多说话为好……”
“你听说……我之前说要把这帝位传给媚娘这件事吗。”
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劝告一般,他声音嘶哑的,继续说道。
“……只是试探吧。”
——你不可能这么做,每一个皇帝都不可能这么做。这一点,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
似乎将死的皇帝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吧。
“不过你要是真的传给她,对这个天下来说没什么不好。”
王耀淡淡的扔下一句,像是无关紧要的评论。仅是评论。也只能是评论。
然而王耀看的出李治在笑。无声而又嘲讽的笑。
“她只能待在牢笼里。”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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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太子又登上了舞台。
如同不会完结持续往复的牢笼中的游戏。
新的太子与皇后间的矛盾更为激化,稚嫩的情报网、叛逆的心理、纷乱的谣言……然而这一次天平却更加的摇摆不定——甚至,向着皇后的那一方直直倾斜。
调露二年的四月。桃花没有像往年一样盛开,反而异域来的樱花凋谢的华丽。
太子李贤被告谋反罪。废为庶人,而与他有牵连的人,则全部被卷入一场血腥的清洗中。
我们每个人对于历史中的尘埃都心知肚明。但是书写历史的总是胜者。
而那场屠杀的结束,也不过是将书页再翻过去一页。
有人因为杀害了至亲而疯狂,有人因为疼痛而疯狂,唯有死亡是最终的解脱。陷入漩涡的人们,渴求着死亡,坐于高位上的女子,冷笑着看着牢笼外的牢笼。
再翻过一页,历史所描绘的又是什么——关于这一点,王耀从来就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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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病逝。第三个太子,庸碌的李哲受册嗣位,是为中宗,尊天后武氏为皇太后。
那年她已6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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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王耀收到了一封信,是那位皇后写给她的,很短,只有一行字。
“我的双手已沾满血腥,这条路早已不能回头。”
王耀明白这是什么,于是闭上眼,不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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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是一个神话。一个沾染了太多血腥的神话。
王耀记得,他活了千年。
有许多、许多人曾立于他身侧,和他一起,统治这个天下。
有的是君临天下的王者,挥舞刀剑,笑饮剑血。
有的是懦弱的才子,孱弱的臂膀,忧伤的笑,给他留下了几首哀愁的诗。
有的是被利用的孩子,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坐上这万人之上的位子。便哭着死去。
他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死去。不再醒来。即便是叱咤风云过的王,也终究安静的躺进了他们奢华的陵墓。或许安宁或许不安的睡去。
对于他的天下来说,那是一个时代的改变。对于他来说,却是一成不变的。
来来去去的人。勾心斗角的权势。战乱。死亡。饥荒。灾难。生。死。人。离。痛。
看多了,麻木了,沉淀的记忆过多了,便这样了。
而她——却是一个神话。
这千年来——唯一一个,站在了他对面的女子。
千年来男尊女卑的概念,女子不问政事的传统,似乎已经成了常识的东西。一瞬间似乎全部破碎了。
华丽的头饰。象征天下的龙袍。那女子的笑容依旧漂亮。那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麒麟立于她身后。
他差点忘记了她那时已年过花甲。
“吾名武曌。”
“虽然……之前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不过,那不是我。”
“那么这一次,是正式见面吧。”
“……初次见面。王耀。”
“吾名——武曌。”
“我承认——汝为吾之王。”
“这是你的天下。”
他闭上眼,想起的却是那个冰冷的雪夜,穿着一身素白的女子,犹如牢笼中的鸟儿,挣扎着想要逃离。
多年后之后他依旧记着她,只是已经模糊,犹如一段破碎的梦。
初见时立于唐太宗身旁满怀梦想美丽的少女。再见时高贵却冷漠的皇后。
她用尽了手段。甚至将自己都利用。终于登上了那所谓只有天子才能登上的龙椅。以女子的身份—--
“吾名武曌。”
最后剩下的,不过一块无字碑。
一个仅有一位皇帝的武周王朝。她的侄子们不会为她上香,她的儿子憎恨着她。到了最后她依然是孤身一人。然而除了他谁也不会完全的知道那个女子的一生。
于是她选择让那诞生于不可能中的武周王朝与她的生命一起结束。
——或许也仅有她,配得上成为那个王朝的帝王。
他始终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那时的人恨她,惧她。后来有人为她辩解。史书上称她为武则天。
而那个女子一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也如一场梦。
漂亮的牢笼里的鸟,羡慕着牢笼外的花,终其一生,想要逃离那个牢笼。
如同一个破碎的梦。而那残片最后仍旧破碎。
破残梦。残梦破。
[尾声]笼之梦
她的一生,其实都被困在那小小的牢笼里吧。
虽然我到现在,也无法准确的说出,那牢笼究竟指的什么。
但是我确实知道,那是一个——用纯金与美艳的钻石打造的,漂亮的牢笼。
她曾说的梦,其实也不过如此吧,简单而卑微。
只是对于那困住她的小小的牢笼来说,那梦又太过庞大,太过脆弱。
——我大概,在那牢笼外看见了吧。
被冰冷的、坚硬的、无情的牢笼,割裂的梦,一片片,破碎,碎裂。
喀拉。喀拉。碎片掉在地上,连残骸都在哭泣。
——她大约,一生都没能从那牢笼里逃脱吧—--
她用生命燃起的那过于绚丽耀眼的火,烧尽了之后,那牢笼仍纹丝不动。之后,又剩下了什么呢?
一块无字碑,一段冰冷的历史,一段破碎的回忆?
还是说……
“王耀同志,平反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青年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啊……我知道了。”
王耀回答道,一面合上了手中已经泛了黄的书。
——你希望,我可以从这牢笼中逃脱吗?
你最后、破碎的梦。
(后记删了,这篇文我其实没有Wedding那个短小的满意啦XD,难道我果然比较黑色幽默不适合严肃吗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