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roding Ash。
很多年后他在整理胖子的遗物的时候翻到一张照片,彩色照片,看起来保存的并不好,上面附着的颜色已经有些脱落褪去。拍的是两个男人,一个笑的一脸蠢样,另一个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
背面是胖子那丑的要命还故作潇洒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恭祝小哥和天真无邪同志新婚快乐。
再下面一行小字,结婚照拍摄:王月半。那签名的字真他妈跟胖子他自己一样欠抽。
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应该是苦笑了一席,然后翻回照片的正面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泛白的颜色,他盯着那看起来已经不真实的色彩看,忽然觉得胖子的照相技术太差了吧都照模糊了。
再然后他听到门外有人喊了声,三爷。
他刚想说三爷不在的时候突然就想起来了,已经没有人会再喊他小三爷了。
白夜将行。
“真相”本身,往往比它所含有的任何东西都来得可怕。
吴邪突然想起这句话,似乎是自己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在哪个地摊上用五毛钱买来的装订印刷捎带上内容一样惨不忍睹的小说书上看到的一句话。那好像已经是十年前的记忆了,小说的内容早就和那本旧到发霉了的印刷品一起扔到了废品回收站里,不过这句话却被他记了下来。虽然原句也忘了,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大意再被他那差的可怜的语文水平一组合就更加支离破碎的句子。
只是他却在这种时候想起来了,不得不承认记忆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他都快记不清老痒的脸了却还能想起这句话还能想起这句话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然后他在此时此刻这种特定的情景下想起来了。
闷油瓶那家伙,双手撑在自己正死死靠着的那扇水泥墙上,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离他不到3公分的距离,墙面的温度似乎都因为他而冰冷的不行。明明自己比他还高1cm但这样的姿势却显得他好像很娇弱一样。
那家伙说,语气里像是很一本正经——虽然那冷冰冰的语气根本不可能分得出哪句话是在开玩笑哪句话是在很认真的说吧,而且他也根本不会说那么多句话来给他练习怎么辨别。
但吴邪想,这句话应该是真的很认真的在说的吧。
闷油瓶对他说:“离开这里。”
他忽然想到上次——上次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时间大概就是上次在蛇沼鬼城的时候了吧,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了?闷油瓶好像也是这样,用那一成不变的表情和声音,惊叹的那一句“天啊是陈文锦!”……末尾应该是感叹号吧?虽然听不出来。
说来也是,那一次在蛇沼鬼城的经历理论上来说该是永世难忘的一段回忆了,可到了现在似乎他印象最深的……只有那么一句话?究竟是自己的记忆太欠揍了呢,还是因为自己……选择性的不想去记住其他的谎言呢。
或许两个都有。
不过那个时候自己也沉浸在“那个文锦阿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震惊中而根本没有半分闲暇去注意闷油瓶那句话,而之后的事情——文锦阿姨口中的“真相”,三叔和解连环,玉陨,差点就死在蛇沼鬼城那里的三个人。闷油瓶的失忆,寻找记忆,张家楼,拍卖会,与霍老太的交易——然后然后然后,太多的事情,让他的根本没有一天的空闲去像个老头子一样看着夕阳回味一下过去什么的。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这种似乎最应该严肃的地方,他却想起来了——还是那种画面加上声音都重复播放一遍的回想——效果好的居然一瞬间让他想无视眼前的闷油瓶就这么笑出来。
笑声差点就呛出来了,就差一秒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待在自己的小古董铺子里,大下午的没一个客人上门,王蒙在楼下打着瞌睡,自己再楼上看看书上上网搞搞古董,从他的窗户看去可以看见西湖的半景,夕阳西下的时候景色特别漂亮于是他就一面看着夕阳一面回忆一下过去——妈的他的联想能力怎么越来越好了?
被自己拉回到现实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闷油瓶那家伙,死死的盯着他的那双黑色眼睛。双目对视,如果从第三个人的角度来看或许是很奇怪的状态。
于是所有乱飘着的思绪都被拉了回来,他觉得他几乎能从闷油瓶那对冷漠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了。
“吴邪。”
闷油瓶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下一句话却是一字一顿地说的。
“离开这里。”
×××
他有时候会想,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想追求的东西,还是“真相”……吗?
从最初的瓜子庙,尝鲜一样试着下斗的经历到现在……他所追求的,还是“真相”吗?
如果是之前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说“是”的吧。
但是现在他却犹豫了,面对着“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这样的质问。“我想知道真相”这种跟推理小说一样的词句,却刚刚冒出芽便被掐死了。
那我他妈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局?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法挣脱出来了?
好像就是这样了。
×××
“快点离开这里。”
第三遍重复这句话。
“你不需要参进这个局里的,这一切应该可以与你毫无关系的。”
“所以快点离开这里,现在还来得及。”
似乎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而且,是这么多听起来就没有意义的话语。
还是之前蛇沼鬼城留下的记忆,闷油瓶难得的像是可以列入世界奇迹的史册中一样对好像还挺愤怒的自己讲了许多话,他还很惊讶顺带很无聊的数了一下字数。只是这一次他却没半分心思去数了。
因为所有的语言全部都可以被压缩成简简单单符合闷油瓶一贯简洁强硬风格的四个字。
“离开这里。”
——都到了这种除了前进就没有选择的地步,你他妈的还这么轻巧地喊老子离开!
他想这么喊出声的。
闷油瓶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了?只是想玩侦探游戏才他妈欠操地跳进这坑?三叔的人皮面具前一天还戴在他的脸上差一点就摘不下来。而现在,他们在蛇沼鬼城,起点也是终点,离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他怎么可能还能离开?
只是看着闷油瓶那张脸,还是面无表情,他不知道怎么就失去了气势,就算自己已经能作为吴三省或者解连环在那条道上一呼百应,但作为吴邪,他可能还是那副没用的样子。在张起灵这个人面前,就是这幅鸟样。
窝囊死了,他想,但就算如此,在闷油瓶面前,他就是一句反驳的话甚至强硬的话都说不出口,从开始到最后一直都这么默默在身边保护着他的闷油瓶?纵然这其中不知道夹杂了多少对等的欺骗,但是还是不可能抵消。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承认了,你是依赖着这家伙的,他对你来说跟别人都不一样——三叔也好潘子小花老痒他们也好就算是胖子也好。对他来说,闷油瓶或许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最后他酝酿了半天还是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最后只有一句“我想我也离不开了”。
×××
醒来的时候吴邪觉得自己右眼皮直跳。
虽然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种毫无科学性根据性的说法在这个五好青年积极进步反迷信爱科学的时代是应该被根绝的——虽然他根本是天天跟这种反自然反社会反科学的生物在打交道。
不过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比如好奇心会害死猫,比如这句话。
于是刚刚远行回来决定给自己放几天假的吴小老板在杭州午间温暖的阳光照耀的时候醒了过来,右眼皮直跳。他想想还是决定不去在意,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一面抓着乱糟糟的头发一面考虑了一下今天干什么——发现自己似乎还一时想不到除了跟隔壁的大爷下俩盘棋以外的消遣。怎么自己也成了个老头子了嘛,明明还没到三十的年纪。
小老板有些老年人的叹了口气,然后走出自己房间,右眼皮还在跳。
然后他在自家那小破店二楼的厨房里看见闷油瓶正坐在椅子上,正用一脸何其无辜的表情看着他。
“……小、小哥。”
很自觉地做好了两人份的早餐,说是早餐其实也就是把包装袋里的冷吐司扔到微波炉里转一圈然后抹点番茄酱,看起来像是西式早餐却只是省时间又无味的凑合方法。不过还好闷油瓶似乎不会介意这个。
像是把这当成自己家的闷油瓶自家那狭小的厨房间里的一张桌子旁,面无表情地接过自己做的早餐,也就是那前天买的袋装吐司中的俩片加热后夹了番茄酱的东西,这么吃了起来。
整个人自然的不行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就连他刚才喊他都当没听见似的。
“……小哥啊。”
又喊了一次,这次试着让语气听起来语重心长一些。
闷油瓶还是没回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表示他听见了,继续说。
吴邪小老板有些悲伤的发现自己能如此清楚的理解闷油瓶的意思。这算不算一种特殊能力呢?他想。不过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的时间?
“小哥……你怎么会在我家……里?”
其实原因大概能猜到百分之八十,但是他还是很天真的想要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比如说我只是来你这打瓶酱油的之类,“你不是待在胖子那里……”
“他叫我到你这来住几天。”
简洁明了,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他最后一丝丝的希望。
胖子这家伙……小老板在内心腹诽着,八成又是去哪自个儿捞明器或者又是看上哪个小姑娘于是就把闷油瓶给寄放过来了。
小老板觉得他右眼皮跳得要脱框了。特别是转头看到那个正吃着他那伪劣西式早餐的闷油瓶的脸的时候。天地良心他不是在嫌弃闷油瓶,就算格盘了一轮闷油瓶仍旧是不知道救了他吴邪多少次命他估计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恩人。只是吧俗话说上帝是公平的,虽然迷信了点不过他确实很公平,给你开扇门就要关扇窗开个空调就要关了电风扇节能减排,比如眼前这个可以一手扭断海猴子的脖子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百毒不侵的张起灵如果扔到现实生活里,就是个九级残障。
小老板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
×××
于是早上王盟来上班的时候,发现古董铺子的柜台后面已经坐了个人,就坐在那里,九十度角仰望着他们店里那块很久没清洗估计很多灰尘的天花板。就算只是坐在那里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寒气。
“张……张老板?!”语气里满是惊讶,他见过这个老板的朋友,听说是一个惹不得的人物。
被称作老板的那位没搭理半句依旧看着他的天花板。
王盟刚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去泡杯茶,他家真正的老板就从二楼的房间里走了下来,穿了身便装,一面走一面就对着他说:“王盟,你看着店,我跟小哥出去一趟。”
“啊……是!”为了工资不被克扣这么应允道,老板像是挺满意的点点头,走到了柜台前,对着那位张老板说:“走吧,小哥。”
令王盟惊奇的是那个他以为根本就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的张老板听到老板的话居然有反应,而且是直接跟着老板就这么走出了铺子的门。
“还真是深不可测的人啊……”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坐到了柜台后。不过这么比较起来,那能让这个人乖乖听他话的他们老板是不是可以说是更加厉害的人呢?
×××
杭州是没有春秋的,冬天过去之后就是夏天,夏天过去就是冬天。一点缓冲期都没有。
“不知道你在杭州会不会住不习惯……唔……不过小哥你应该没关系?”
没有回答。
“胖子那家伙还真是的,自己说会收留你还是把你扔飞机上送这儿来了,下次见到绝对要敲他一笔。”
仍旧没有回答。
“接下来还要买些什么来着……啊对了,方便面方便面……”
“吴邪。”
“……嗯?”正在寻找超市里放方便面的那个货柜的人。
“我是不是麻烦到你了。”
“啊也没有啦……“下意识地回了这么一句,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时候吴邪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有些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站在自己身后还是那副面无表情脸的闷油瓶他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闷油瓶怎么可能会说”麻烦你了“这样的话!?还是说现在这个人是谁易容而成的吗?
手上的篮子差点都要掉到地上,他愣了好久才想起来继续回答下去,“当然不会啊小哥你……”
结果辩解的话还没讲完便被闷油瓶抢了话,这是多难得的事情啊,还都聚集在同一个时刻发生了。闷油瓶说:“是因为我救过你?”
还真是尖锐的问法。
虽然比起这个他有种冲动伸手去拨拨看闷油瓶的脸上是不是敷了一层人皮面具,毕竟从早上闷油瓶出现在他家里他到现在也没有去跟胖子确认过。不过,这倒不是他听到那个问题的第一反应。
吴邪第一反应想到的时候那时候,在张家楼,那个逃不出去的石洞里,几乎是用命来保护了自己的胖子和闷油瓶,然后闷油瓶对他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他那时候没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当然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理解。
但是不管答案为何,对于吴邪来说答案都是一样的。
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是的。
×××
在超市转了一圈提着一堆袋子出去之后路过了个话机市场。
“对了小哥你有手机吗?”
摇头。意思是没有。
想想也是,如果闷油瓶有手机他才会惊讶呢。
“那小哥我给你搞个?这样以后联络起来也会方便很多吧。”
沉默,意思就是随便你吧?
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那个话机市场。刚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做销售的小姐,满脸堆着笑容。“先生你好,来选手机吗?”
“啊……啊。帮他选。”指了指站一旁的闷油瓶。
TBC